對著一本菜譜演完的悲喜劇
最近開始著手修改以前的小說,決定把小說的劇情全部打散,重新按照話劇劇幕的方式做「扣」、重新排序。結果發現原本的小說里其實有很多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劇情中的角色有很多「可以不選」的機會,這樣就無法達到戲劇的沖突性。劇情的戲劇性和角色的張力,是讓讀者意識到,就算他們是劇情中的那個角色,也不得不做出那個看上去離譜、甚至親手毀掉完美結局的「抉擇」。
大學的時候,幫人寫過很多舞臺劇劇本。和小說不同,話劇劇本需要更加誇張的戲劇性,但畢竟得讓話劇演員自己去感受角色,劇本是沒辦法框定他們對角色的理解。所以有時候,我在寫人物小傳時,盡量為參與劇本的描繪一個非常完整細膩的角色形象——這算是一個寫作劣跡,有時候過分地細致化一個人物的行為、心理活動,會導致一個角色的封閉性,無法與受眾之間形成聯覺——但它卻是跟話劇演員一種有效的溝通方式,讓他們深刻理解這個角色,甚至是把自己變成那個角色,然後任其自由發揮。
通過幾年來的反思,最終也意識到,虛構小說和舞臺劇本最大的區別,就是把想象空間還給讀者,而不是用人物小傳的方式,將一個角色的細枝末節都公之於眾,得讓讀者自己一點點去拆解一個人物——「他一開始就是個混蛋啊,到最後我竟然會為他流淚啊!」
之所以會有前面一段構想,不僅僅是因為修改小說讓我有了總結自己以前的寫作經驗的機會,更是想起了人生里的一件憾事——我本以為這輩子有機會能去臺灣看一場屏風表演班的演出,看看真正的話劇大師李國修先生是如何用喜劇講完一個讓人哭著笑完的悲劇,又如何用悲劇說完一個讓人笑著哭泣的喜劇。很可惜,李國修先生在2013年病逝之後,屏風表演班也決定以《沙姆雷特》作為最後一場演出,在2014年我生日的那天正式封箱。
大學時期,我沒有加入過任何社團,倒經常去話劇社探班,還當過幾天代班老師給學弟學妹上課,以寫話劇劇本的視角,講述如何將表演者和角色結合。那個時候借用了李國修老師的一個表演班的課程——對著一本菜譜表演悲劇。
話劇的難點,就在如何將角色的情緒傳遞給舞臺之外最後一排的觀眾,它不像電影,角色在哭泣時只需要給一個眼淚的特寫,就會讓人瞬間明白角色正處於怎樣的情緒。就算話劇演員用再誇張的表情,離得越遠的觀眾越無法去感受這些細微的改變,所以臺詞成了情緒傳遞最好的工具。
聲音是一個非常微妙的載體,而且是人類無法通過任何人為手段進行修改的。一個人的發自內心的喜悅,和一個強顏歡笑的喜悅,聲音是完全不同的。那種喜悅的聲音是非人工的、油然而生的,而一個人想要刻意模仿,就會因為聲線的細微不同,而讓人讀出更多的情緒——他開心得太虛偽了,或者是我從他的開心里讀出了一絲悲涼。再比如,一個人在啜泣時,他無論如何壓製哭泣的動靜,倒吸鼻涕的那個聲音是完全不受控的。
用聲音作為情緒的傳達,臺詞就成了「主角」。之前我提供「我愛你」在不同場景下的解讀,用不同的語氣可以涵蓋一個非常復雜的情緒場景。如果話劇還要在這個時候,給觀眾追加一個旁白:你看她,她哭了,她還愛著這個男人,但是她又恨著她。這個時候觀眾一定會惱火:他媽的能不能把彈幕關了啊!
那場培訓課,就是為了學習如何用聲音來表達情緒——拿著一本菜譜,然後讀它,用各種情感。用喜悅的心情、用悲傷的心情、笑著讀完、哭著讀完、反派的模樣、英雄的模樣等等。一開始多數人都不明白一本菜譜如何讀出不一樣的情緒,所以我給他們追加了場景。
第一幕:三天以後,征戰沙場的丈夫就會回來,妻子決定今天學一道丈夫最喜歡的菜。她開始興奮喜悅地讀起菜譜。
第二幕:約定日的兩天前,丈夫的軍隊在撤軍時誤闖了敵人的地雷區,整個軍隊殞滅,丈夫的死訊傳來。妻子不敢相信這一切,她回到家里,看著那份菜譜,決定再做一次,她騙過自己丈夫明天就會回來……她開始嚎啕痛哭地讀起菜譜。
第三幕:約定的當天,妻子站在昏暗的廚房,決定正式做那道菜,她讀著菜譜,從喜悅到痛苦,再從痛苦回到喜悅,直到她再也讀不下去。
當我把場景設定好後,一半的同學都能順利地完成帶有情緒的讀本,不僅僅是女性,男性也能把自己帶入到這樣的情景當中,然後讓臺詞有了它想要傳達給周圍的一種情緒。有趣的是,我問過他們,在讀菜譜的時候,是如何讓自己流下眼淚的。一些人覺得我設定的場景太悲劇了,讓人忍不住想哭;而一些人把臺詞當作是「任務」,需要通過在大腦里構建一個更貼近自己的場景來迫使自己哭,比如把男朋友想成是那個戰死的丈夫;還有一些人,他們演繹得更真,更符合話劇的「誇張」,能夠很快從他們給自己營造的情緒里走出來,問及原因,是因為他們想了一個完全不搭邊的傷心事,讓自己在當下立刻哭出來。
這正好就是表演的「三種情緒檔案」:文本檔案、假設檔案和經驗檔案。因為劇本和文本本身的劇情讓表演者感動;把自己親近之人套入劇本的劇情之中;以及憑借著自己的人生經歷,快速地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會心一笑、開懷大笑、默默流淚、嚎啕痛哭的經驗。
在這三種「情緒檔案」的基礎上,我還總結出了一個自己的理論——三種情緒檔案會隨著年齡的變化,而漸漸呈現一種先後順序。比如年輕人,更容易因為文本而產生直接的感動,人物小傳會更容易讓他們理解和進入角色;而隨著年齡的增加,人們對角色會開始有屬於自己的理解,他們不再是一個被框定在一顰一笑都被規定的角色。他們甚至會將自己分裂成里面不同角色,然後去感受當自己與自己作為對手事時彼此會做出怎樣的情緒變化和演繹;最後才是經驗,當一個人的經歷越豐富、越具有戲劇性,他們就越是能夠從這些經驗中快速地會想起自己的某種情緒的展現形式。在這個過程中,就會出現「演什麽像什麽」和「演什麽都有他們的個人人格魅力」的差別。
今天的每日寫作本來是自己關於寫作的總結,結果寫到一半成了表演課。不過也無妨,隨著年齡的增長,寫作本身也是一種對情緒的傳遞,也會有不同的寫作檔案。如今我「年紀到了」,所以已經拋棄了「文本檔案」,不再強調一個角色的細枝末節;「假設檔案」也差不多要結束了,我很少再以自己的內心和情緒作為藍本,勾繪一個角色;現在應該在「經驗檔案」,如何將一些人生經驗的感觸,讓另一個陌生的角色去經歷和感受,任由他自己去做出和我完全不同的選擇。
最近在用話劇邏輯拆解小說時,有了一個總結:
虛構小說的核心是「必須」。當所有人都認為主角會做出A這個決定時,一切條件、現實、劇情都是為了讓主角做出A這個決定,然後獲得大家想要的結局。結果在最後一刻,他一定會選擇B,一個完全相反南轅北轍的決定。讀者一定會罵:這是故意的嗎?
但是在那個節點,他們又會大罵一句:操!他只能選B!如果那是我,我也只能做出B這個決定,然後看著整個劇情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