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書皮和內褲本質上是一樣的
開始正文前,請再讀一遍標題,是「包書皮」不是「包皮」。
有本書叫《被拒絕的勇氣》,里面談及「價值」時,引述了個體心理學派創始人Alfred Adler的觀點:「人只有在感覺自己有價值的時候,才可能獲得勇氣。」接著,這本書的全書觀點認為「價值」本身不是由別人認定的,而是當事人自己來認可自己的「價值」,諸如此類。接著,作者認為「價值」是有一定的獲得渠道的,比如「要想感受到自己的價值,首先必須為他人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如果你的付出熱臉貼上冷屁股呢?「如果能夠為他人做出貢獻,即使得不到對方的認可,應該也能夠確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有價值的。」
到這里,就會發現作者的擰巴和「自相矛盾」。至少我在第一次讀這本書時,在這里停頓了很久,不是腦子繞不過來,而是我發現這個作者把自己繞進了一個可愛的死胡同,這個死胡同的奧妙後來被我總結進了《邏輯共生關系》里,但是這個規則其實幾千年前就被一個老頭子當作神諭給總結下來了。
這兩天的每日寫作用了同樣的開頭,是因為昨天本身想寫的內容從一開始就因為沒有計劃而走到另一個方向去了。本身想要討論的,是為什麽《被拒絕的勇氣》的作者岸見一郎會在自己的著作里出現「矛盾」的情形。事實上,我後來再讀第二遍時,我漸漸理解他的「自相矛盾」事實上是一種社會屬性造就的。
日本的書店里,仍然保留著一項多數人會選擇的「服務」——在購買一本紙質書後,店員會詢問顧客是否要包書。並不是人們買書送人而需要打包成禮物,而是我們理解的那個遙遠的小學階段才會做的事情,給書本加上一個包書紙。
日本人大概很愛惜書本吧?這種事情本身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它本身是一種「流行」,甚至有很多書店還推出了專用的包書皮,在保持美觀的情況下,還能帶有各個書店的風格和信息傳達,成為一種「廣告效應」。
把這個包了包書皮的書放回到現實場景,就會很快找到「原因」。在各種交通工具里,仍然能看見掏出紙質書看書的日本人,這個時候你就知道「包書皮」意義了——他們其實並不希望讓周圍的人透過一本書的題目而解讀出自己的「秘密」——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是柯南。但問題在於,日本社會人與人之間存在某種約定俗成的自我約束,彼此在維系著一種互不幹擾的平衡,他們在不打擾別人的同時,更不希望別人會打擾到自己——為此,他們必須降低自己所有的行為,把自己封鎖在一個「絕對領域」之中——如果這個時候,我在熱鬧的車廂里掏出了一本《如何捕獲男人心》的書,不包書皮地閱讀起來,周圍的人,就會透過這個書本對我發散聯想。
「用異樣目光看待他們認為的異類」並不是病態,而是一種「能量守恒」,當一個人把自己的行為約束在一個極限,甚至是奇點狀態時,它才會爆發出更誇張的另一面——比如日本社會無差別殺人的黑天鵝事件,或是背地里那些一本正經的上班族,有可能下班之後去了地下偶像現場聲嘶力竭地為偶像打call、或是被踩在陌生女人的高跟鞋之下不受控製地高潮。
我其實也有第二個問題,既然這麽擔心別人會透過一本書的標題而聯想出自己的隱私,那為什麽不幹脆用手機看書呢?手機幾乎可以完成如今這個社會大部分的事情,紙質書無論是攜帶還是從「隱私角度」的考慮,都不如手機。這個答案其實岸見一郎在《被拒絕的勇氣》里被無形地透露出來了——書事實上也是一種「價值」,而這種價值當與他人的認知形成契合時,它的「價值」就會存在,從而成為當事人認可自己的「價值」——這個跟「裝逼」完全不同,這里的紙質書是一種「符號」,不是用來證明,而是等待被人賦值。
這個賦值在日本社會是正向的,比如一個白發的老人在捷運線里掏出了一本紙質書開始靜靜地閱讀,她仿佛和這個世界無關。看到她的人都會為其「賦值」——她的年紀和她保持對知識的渴望,是自己的榜樣。
「價值」的賦值並不能由自己說了算,需要得到別人的賦值,這便是整本《被拒絕的勇氣》里最自相矛盾的根本成因——但它並不是邏輯上的錯誤,而是一種「社會屬性」。極度對內約束帶來的是自我認同感的同樣壓縮,不打擾別人的目的是不想讓人打擾到自己,哪怕是一本書的標題,也有可能成為「打擾」,同樣的,也會成為別人窺探自己內心的通道。但他們又希望用書成為標記自己的某種符號,讓它擁有「價值」。
此前,有人在我的朋友圈評價1995年上映的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時,用了「有病」這個評語:幾個心理不健全的當事人在故事里因為他們的心理不健全而製造了一個大家跟著一起心理不健全的世界。我本想拿出我多年前對這部動畫的短評:凝視過深淵的人自然也被深淵凝視,越是不肯接受自己存在缺陷的人才會揪著別人的缺陷不肯放手,從而證明自己的健全。但最後還是放棄跟對方討論了,這部動畫的劇情放在2022年確實已經「過時」了。
這部動畫是日本95年前後的社會,它里面的課題與那些「心理不健全」其實是對整個社會的反映。所以當明日香被使徒通過精神光線偷窺內心世界時,她才會精神崩潰。這樣的劇情在現代社會看起來,確實有夠離譜,一個內心被偷窺就會崩潰的人,似乎不應該活在這個隨時隨地都會被揭露真相或是捂住嘴巴封鎖真相的社會之中。
那張包在紙質書之外的包書皮,就像是動畫里的「絕對領域」,它是人們最後一層薄薄的但又堅不可摧的保護罩,不讓別人偷窺自己,又成為一種「賦值」的通路,讓人對他們作出正面評價——就像明日香,她駕駛EVA是為了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不再需要被保護,但她駕駛的EVA又是給她安全和保護最後的絕對領域——所以你看,就是這麽擰巴。(當然也有一些人對這種擰巴評價為「變態」)
伊藤潤二在一本合集里,有一篇不太起眼的短篇故事,叫做《無街之城》,這是了解日本社會一個非常有趣的「樣本」。他在2000年,對日本社會的隱私、自我認同和自我約束從一部恐怖漫畫里進行了討論和思考。
劇情如何,請各位自行探索,它的故事是另一個關於「包書皮」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當整個城市都不存在隱私時、陌生人可以自由地從別人的家中穿行時、四周都是偷窺狂時,一些人在做最後的掙紮,他們逃離、封鎖自己的家園;而一些人帶上了面具成為他們最後的「絕對領域」;還有一種人,他們脫光了自己的衣服,甚至連面具都不戴,完全暴露在毫無隱私的世界里,但他們還能勇敢、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想,這就是岸見一郎想要追求的「勇氣」。